要一個人知足,是一件很難的事情。其難,大別起來有兩點:一是知足的真義的認識,一是達到知足境界的方法的實踐。知足的意義,一不小心,就會將消極的無奈和病態的忍耐,當做知足看待,這是很容易患的毛病。而達到知足境界的方法,根本很少人,真的去探求,更很少人真的去實踐。不管多高談勿奉拜金主義,勿墮落於物欲,勿無限地燃燒慾火,如果不能使一個人,先做到知足,這些都將只止於高談濶論,對自己無益,更無補於社會、人類。
一個人絕不會平白無故地知足的,因為人的表面意識中,存有兩大惡根─自己保存、自我我欲。這兩者的發露、表現,就是無窮無盡的欲望了。執着於肉體,迷惑於五官,在這種實態下,要一個人能够知足,怎麼有可能?這是盲目人生的生老病死的痛苦之源。
知足,必須先認識自己的足够。由於一般人所賴以認識這個世界之一切的,是他的表面意識,而其所以為的自己,是以肉體為主的他所擁有的他的肉體周遭的人、物、事,在如此狀況下,正以含有無限我欲的表面意識,來對待瞬息變化的物質環境,其所發露的想念行為,當然唯有不滿與恐懼了。因此,其人生所走的路,若非無限地燃燒慾火,就是一時性地停頓慾火的燃燒了。無限地燃燒慾火,是由不滿之扇惑,慾火之一時性的停頓,是由恐懼導致。後者就是一般所說的知足的真相。一時性的停頓燃燒慾火,乃是恐懼使然;而其所以恐懼,是由於自己以為自己沒有獲取的力量,於是就產生了無奈或忍耐。無奈是消極的,它很容易令人發覺到自己的那一時性的停頓燃燒慾火,是由於自己不敢。可是忍耐,却有人將它當做美德看待。只要有所望而不敢為,不管它是無奈或忍耐,皆同一種狀態,倘若因而將忍耐當做美德,那就變成病態了。
忍耐是對自己與別人的欺騙,明明喜歡玩女人,却礙着面子、地位、名望、經濟,而不敢、無法表現要玩、玩的言行,這不是欺騙自己與別人,是甚麼?這怎麼會是知足?這個時候,如果再自慰、自誇自己有定力、自己忍受得住,以為自己有辦法控制,那就掩蔽了欺騙自己與別人的事實;即將欺騙自己與別人的事實,加上自以為是的對,而更凝固自己的無奈了。因此,無奈與忍耐,其根都是對肉體為主的執着,都是恐懼,只是無奈,是感到自己的無力,容易看得出自己的懦弱、消極,忍耐則不僅不會發覺自己的懦弱、消極,且反而自以為自己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欲望,而將自己的懦弱、消極,牢牢地以有自制力的自以為的美德蓋住,使自己無法發覺自己的病態,將垃圾鎖在金庫,還自慰、自誇自己的金庫牢而保險,病入膏肓,莫過於此。
無奈與忍耐,都無關知足。而忍耐,只是由無奈並發的症狀而已。
無論是自以為有能力、有辦法,或者沒有能力、沒有辦法,一個人的這種力量,究竟是甚麼呢?是學問?是經濟?是名望?是地位?是經歷?是體力?或是他人?一個人自以為自己所具有的能力,不外乎這些力量了。那麼,這些力量,能否使自己的心臟跳動?能否使自己能够呼昅?能否使自己的肉體細胞新陳代謝?如果一個人,心臟不跳,不能呼吸,細胞不新陳代謝,則學問、經濟、名望、地位、經歷、體力以及可靠的他人,對他能否發生關係?對他是否有用?是否能使他感到是他自己的力量?若論先後順序,一個人是否先有心臟會跳、會呼昅,細胞會新陳代謝的力量後,才有學問、經濟、名望、地位、經歷、體力、可靠的他人等力量可言?或者先有後者,才有前者呢?
明明是自己的心臟,明明是自己在呼吸,明明又是自己的細胞,可是心跳、呼吸、新陳代謝的力量,究竟有幾人敢說是他自以為是自己的力量?如果這種力量,是自以為是自己的力量,那麼,那裡會有人,真的希望自己的心跳停止?那裡有人要消除自己心跳的力量而進入墳墓?
可是心跳、呼吸、新陳代謝,明明發生在自己身上,不是自己的力量,是誰的力量?這當然是自己的力量了。那麼,這種自己的力量,和自以為是自己的力量,就顯然不同了。而順序是先有這種自己的力量,爾後才有自以為是自己的力量的。那麼,一個人是否由於尋找出這種自己的力量,而把握它,而以他取代自以為是自己的力量,其表現在自己的人生的力量,就會比原來的自以為是自己的力量所表現的,更偉大呢?答案是對的。這由心跳、呼吸、新陳代謝的規律性,就曉得比瞬息變化的人間現象,安定多了;而安定,豈非就是人人所希求的?心身的安定、家庭的安定、社會的安定,這不是人的幸福,是甚麼呢?難道安定與幸福無關?那麼,能使一個人心安幸福的力量,是否可算偉大?
心跳、呼吸、新陳代謝,這一般稱為本能的力量的能量來源,是存於一個人的表面意識的本能領域的。而其攝取、補充能量,却唯有賴睡眠,到非物質界即天上界去攝取、補充。這是人需要睡眠的原因。而由於細胞新陳代謝的速度,隨年齡的增加而減慢,因此,一個人隨歳數的增多,睡眠的時間便減少。
天上界是一個人的潛在意識的內涵。它是人的故鄉,它是人的本能動力的來源。潛在意識,就是一個人的真正的自己,是孟子所說的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」的本地風光。那就是一個人的真正的心的世界。當一個人真的把握了它,就生死一如了。而我們這個三次元世界的一切能量,都由天上界的能分化成的;一草一木,一山一水,都是它的能,都是它的化身。當一個人真的把握了自己本能的力量的根源,他就會切實地體會到,宇宙、眾生本是同源了。這個時候,一個人才會真切地體驗出本能的可貴,生命的價值,而感到自己所擁有的,實在太多太多了。這樣,一個人就不會受五官迷惑,才會放開自以為的自己,而其結果,本能的原動力,就會自自然然地取代其原先那自以為是自己的力量,使這種天上界的高級的能,充滿在他的人生。這個時候,一個人就不會覺得自己有甚麼力量,但他的力量來源,却和運行星球的力量,完全合一。這就是真正的知足的境界。
泰戈爾的知足,就是屬於這種真正的知足,因此他放棄自以為是自己的力量,而從大自然所自自然然地表露出來的現象,感到與他生命能源的相同,而知足了;不僅知足了而已,他還想投入這種生命能源的懷抱。這一點是泰戈爾的境界,尚未達到完全把握住,生命能量的源頭的證明。也就是說,他未曾真的受用到潛在意識,可是他的表面意識,已真的感知潛在意識的内涵之一部份了。由此可知其我執不大,即表面意識中,阻止潛在意識從想念帶滲透到表面意識的力量不大,因此有相當部份的潛在意識的内涵,滲透到表面意識。從他的詩「你,事物的大海!」,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知足。
你,事物的大海!
你,事物的大海!説是你黑暗深處,有無限真珠與賓石?
通海性的許多潛水夫,在找它,
但我無意加入那探求。
僅閃爍於你表面的光,堆積於你胸底的神秘,瘋狂你波浪的音樂,在你泡沫上跳的舞,我已够多。
若有一天厭倦那些,我要投入你未被量度的水底,不管那裡有死或寶。
難得的是,泰戈爾雖然沒有切實地把握住他的本能力量的源頭,可是他却找到了向他邁進的路。那就是一個人要達到知足境界的方法。
當一個人能够將自己的不滿、恐懼等黑暗的想念行為,轉變為感謝、報恩等光明的想念行為的時候,他的自以為是自己的感覺,就會逐漸淡化,而他就越能够體會到自己的本能的難得,因而體會出生命的可貴。所以將不滿、恐懼等黑暗的想念行為,拿出勇氣,在自己的秒秒日常生活中,真的去努力實踐去除的話,無論男女老幼,任何人,都能够達到真的知足的境界。那個時候,只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跳,自己呼吸着,又由於自己吃下的東西,會變成大小便出來,而感覺到自己的細胞在新陳代謝,一個人就會體驗到本能的價值,生命的可貴,而感覺到自己擁有的一切,實在已很足够他過日子,而真的知足。這是一個人真的能够知足的唯一入手方法,這是唯賴實踐的切實體驗,並非抽象空洞的理論。抽象的可憑空亂想,空洞的不必去實踐,可是要獲得真正的知足,必須拿出勇氣去努力實踐。人間真正的心安幸福,與只會想、會說,而不實踐的弱者是無緣的,因為人生本來就是實際的體驗!
很多人曉得很高深的理論,尤其是關於修養方面的,可是自己鑽研了一、二十年,甚至半輩子、一輩子,而還有不滿、恐懼,還會生氣、担心,依然好勝、好強,仍會指摘人家這裡不對,那裡不對,自己的想念行為一點都沒有趨向光明,自己的生的苦一絲都未曾減少,那怎麼去得了老、病、死之苦?啊!浪費人生莫過於此,實在堪憐!但願尚未喪失「不忍人之心」者,真的拿出勇氣去努力實踐,使自己獲得真正的知足。
泰戈爾曉得這個道理,因此,他將自己的偽我臣服善我,他將表面意識的我執,消歛於潛在意識的普遍性的神理、法則之前。他時時把守着自己那不能欺騙自己的心的原態,畢露在動盪的黑暗想念行為之中,以消滅它。這是知足的樞紐,泰戈爾把握到了。由他的詩「你無窮的深」,可以看到這一點。
你無窮的深
你無窮的深,無論凝視多遠,
悲傷、死或離別之跡,我沒看見;
死只是我從你遠離,
我的臉向着黑暗的自我時,
始排出恐怖模樣,
而悲傷就變成痛苦。
你是無缺的完善者,
所有的一切永遠地
留在你脚處;
喪失的恐懼,唯有
因不斷的悲嘆才纏住我,
我貧困的汚辱,
我人生的重擔,
皆消失在瞬間,
我於存在中心,
感到你現存之時。
泰戈爾的偉大,是他對人類的愛,是他實際對人類的貢獻,他的詩淨化了有心人之心。詩的欣賞,說是陶冶性情。那麼,甚麼是陶冶性情呢?一般所言的「陶冶性情」四個字,是否也是空洞抽象的?一個人如果讀了許多自己以為會陶冶自己性情的書籍,也為了陶冶自己的性情而讀,但結果,自己的不滿、恐懼等黑暗的想念行為,一點都沒減輕,那麼他的性情,究竟陶冶了沒有?如果沒有,又何必浪費自己寶貴的人生光陰與生命能量,去讀那些書籍!陶冶是動詞,既然是動詞,怎麼可以沒有努力實踐的行為,以實現該書所寫的內容,使自己獲得其益?一個人若只是為了增加知識、見聞而讀而唸,那麼,是否只增加他的誇耀、傲慢的因素而已?誇耀、傲慢,都是以不滿、恐懼為其根的,如果以如此態度去讀泰戈爾的詩,那是永遠不曉得泰戈爾的。因爲泰戈爾的境界,已離開不滿舆恐懼了。
(光華雜誌第4期1976春季號)